“没有谁的经历有我丰富！”说起过去的经历，金融学副教授周洛华毫不掩饰地一脸自得。与一路在学术训练之下成长起来的金融学者相比，他的履历表上显然内容多得多。祖父是著名历史学家、社会活动家周谷城，他自己在获得经济学博士之后，赴美国达特茅斯学院担任金融学博士后研究员，又在高校做过研究，写金融学教科书《金融工程学》，也在外企、国企工作过，还曾在上海宝山区发改委挂职做副主任。

不过在他看来，这些亮眼的经历，都比不上后来参加国企混合所有制改革时，毅然从体制出走，参与创办了一家房地产中介互联网平台公司。在那里，他经历了企业生死存亡的煎熬，忍受了各路房东的脸色，以及房地产开发商的反复羞辱。同时，那些手拉手来签购房合同的年轻夫妻，又给了他坚持下去的动力。

正是这段创业经历，让周洛华和别的金融学者相比，本能地会更加关注社会环境和人性在金融活动中的影响。他由此写出“金融哲学三部曲”，写完最后一部《估值原理》后，周洛华觉得自己终于在冷冰冰的金融学中加入了“人的灵魂”，“把它交给有血有肉的人”。

在金融学中加入人类学和社会学

2015年，周洛华和25位同样来自国企的年轻程序员一起下海。创业初期人手紧张，同时也为了节约开支，周洛华尽管是首任董事长，还是“兼职”做了8个月房产中介。每天，身材高大的他照旧西装革履出门，但不是像以前一样出席学术会议或者到活动现场隆重宣布开业，而是风风火火带着一波波客户到处看房。一个夏天跑来下，本来就不算白的他晒得更黑了。

那时，他既要参与互联网平台的烧钱游戏、解决企业生存所需的巨额资金，又要讨好骄傲的房东、巴结有大量房源的开发商，整个人身心俱疲。也正是那段创业经历，让他对人性、社会有了更真实而深刻的认识。他意识到，不管是金融学还是经济学，都不能只看数据、模型、理论，背后还有更为复杂而特定的人类社会运行规则，在悄然支配着与金钱相关的活动。

3年后，直到企业正常运转，周洛华才不舍地离开，重新回归学术研究。“上海第一批混合所有制改革试点的26家企业中，我们的企业获得资金最少、政策扶持最小，体制内资源最少，但却是如今名气最大的。”说起这个成绩，他非常骄傲。在电梯间的电子广告屏上看到前同事们投放的广告，自然也多看几眼。

从2018年起，周洛华想把过往做个梳理，充满学术雄心地开始写“金融哲学三部曲”。之前已经出版了《货币起源》和《市场本质》两部，因为今年春天疫情而耽搁上市的《货币起源》，是这个系列的收官之作。综合来说，“金融哲学三部曲”有个一以贯之的思路，就是试图突破经济学、金融学的传统学术观点，强调要加入人类学、社会学的观察视野，尤其注意人性带来的影响。

在《货币起源》中，他认为货币是人类进化史中出现的一个新机制，与货币相关的制度和安排，与人的本性和人类部落进化过程有关。《市场本质》表面说的是“市场”，其实花了很多篇幅谈对人类社会的理解。同时，通过在生活随处可见的普通事例，谈市场本质的问题。比如他母亲买菜专用的买菜车，无论谁借来这个小推车，只要被熟悉的菜贩看到，都会打折，因为小推车就是买家可信任的“标志物”。

但周洛华也承认，《货币起源》和《市场本质》基本是读书笔记和后续思考，“写完这两本书后，我感觉这种类似学术著作的写作方式已经走到一个死胡同里面。”

金融学的研究对象应该是人

到写《估值原理》时，周洛华决定用全新的方式来完成。2020年，辞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的工作后，他到上海奉贤郊区和浙江舟山渔场做田野调查。之所以选择渔业，是与其他行业不同，渔民需要面临两个巨大的不确定性，一是大海赐予的渔获数量，二是市场给出的渔获价格，两者都存在巨大的“随机性”，可以生动对应估值现象中的资产价格波动。

随着深入接触，周洛华和渔民成为朋友，是他们上访信件的执笔人、家庭纠纷的倾诉对象、财经新闻的解读对象，有一次还差点成为鼓动渔民炒股的理财顾问。尽管这些行为与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初衷违背，但他注意到，与金融相关的人和人之间的互动、恩怨情仇，比“随机性”更重要，他原本关注的资产估值环境，其实就存在于活生生的社会之中。“市场里才有资产的模型，社会中却是人和人的关系。理解估值，就一定要先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”

也正是通过与渔民的接触，周洛华更加坚定之前创业时就开始形成的观点——金融学研究的对象不应该是资产，而应该是人。“资产价格之所以发生波动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调整，一部分人社会地位上升，一部分人社会地位下降；一部分人的自由空间打开，一部分人的自由空间受到约束，从而体现为资产价格变化。”

渔民老徐和老冯在今年的经历，印证了他的这个判断。以前，老冯生意做得比较小，和其他渔民关系很一般，是渔民中的“边缘人”。但老冯其实处理人际关系有一手，疫情封控期间，他拿到防疫车辆通行证，是唯一能把鱼从码头上运走的人。而其他渔民在封控期间却不许上岸，只能从老冯那里买吃的，捞到了鱼也只能卖给老冯。借此，老冯不管是经济还是社会地位都在今年顺利“翻身”。

而之前生意做得比较好的老余，两个多月的封控下来，几乎断了经济来源。老余之前又因为做生意向人借了很多钱，多重压力之下，有一天突然中风倒在地上。“一场疫情，两个人的命运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。”周洛华很是唏嘘，“从这个角度来说，金融学就是一部分人的输和另外一部分人的赢，最好的情况是全社会一起努力进步，实现共赢，就可以建立起一个正循环的金融体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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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晓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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